傍晚的光斜斜地穿过梧桐树叶的缝隙,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影子。开宇叔坐在巷口的老藤椅上,手里那把用了三十多年的蒲扇,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。风是温吞的,带着夏日傍晚特有的、将散未散的热气,拂过他花白的鬓角。远处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,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,朦朦胧胧的。他的目光,越过巷子尽头那堵爬满青苔的矮墙,悠悠地,就飘回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同样有着梧桐树的夏天。
那时候,他还不叫“开宇叔”,是“开宇”,或者更亲昵些,被唤作“阿宇”。十九岁的年纪,身子骨像春天的白杨,挺拔而充满不知疲倦的活力。他在镇上的机械厂做学徒,满手油污,心里却揣着一片干干净净的、关于未来的蓝图。而她,就住在隔壁那条飘着桂花香的小巷里,在镇上的小学代课,教音乐。她叫什么名字呢?开宇叔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,那两个字在舌尖滚过千百回,此刻却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,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他只记得大家都叫她“小雯老师”,声音脆生生的,像檐下被风拂过的风铃。
他们相识,也在这梧桐树下。那日他下班早,推着那辆叮当作响的“二八大杠”路过,恰看见她踮着脚,试图去够枝头一片脉络特别分明的梧桐叶,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白底蓝花的连衣裙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,像湖面漾开的涟漪。他几乎没有犹豫,停下车,仗着个子高,轻易便替她摘了下来。她接过叶子,脸微微有些红,眼睛却亮晶晶的,说了声“谢谢”。声音真轻啊,混在沙沙的叶响里,他却听得格外分明。后来,那枚梧桐叶,被她细心地夹在了课本里,做成了一枚书签。
往后的日子,便像是被蜜糖浸过。机械厂下工的铃声,成了他最悦耳的音乐。他会飞快地冲洗掉手上的油污,换上干净的衬衫,骑上车,铃铛拨得叮铃铃响,一路穿过青石板路,去小学门口等她。她总是最后一个出来,臂弯里抱着教案,看见他,便会抿嘴一笑,小跑着过来,侧身坐上他的后座。她的手,起初只小心翼翼地抓着他衬衫的下摆,后来,便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。傍晚的风吹起她的长发,发梢带着淡淡的、不知是桂花还是雪花膏的香气,拂在他的背上,痒痒的,一直痒到心里去。他们并不常去热闹的地方,最爱的是沿着镇外那条安静的河堤慢慢地骑。河水汤汤,映着满天绚烂的晚霞。她会在他身后,轻轻地哼着歌,是那时流行的《甜蜜蜜》,调子有些跑,却自有种动人的笨拙。他会跟着哼,两人不成调的歌声,和着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,融进潺潺的水声里,仿佛能一直流向天边。
也有安静的时候。周末的下午,他会借来自行车的打气筒和小工具箱,在她家的小院里,帮她修理那辆总是出点小毛病的女式自行车。她搬个小凳子坐在一旁,手里或许织着永远织不完的毛线,或许只是托着腮看着。阳光透过院里的葡萄架,洒下细碎的光斑,在她乌黑的发上跳跃。他不说话,专注地拧着螺丝,她却会时不时递过来一块浸湿的毛巾,或是一杯晾凉的白开水。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味、葡萄叶的青气,还有她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馨香。时光在那样的午后,流淌得特别慢,特别静,静得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,和心跳平稳而有力的节拍。那时总觉得,这样的日子,会像门前的河水,长长久久,没有尽头。
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,细节便汹涌而来,带着彼时阳光的温度和气息。他记得她怕酸,却极爱镇东头那家果脯铺子的山楂糕,每次路过,他总会用省下的零钱买上一小包,看她吃得眯起眼睛,像只满足的猫。记得有一次暴雨骤至,他们躲在河边的凉亭里,衣裳半湿,她冷得微微发抖,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,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,手臂僵着,终是没敢揽住她。记得她曾用娟秀的字迹,在一张梧桐叶形状的纸片上抄下一句诗:“如何让你遇见我,在我最美丽的时刻。” 那张纸片,后来夹在了他学徒期满时获得的红色封皮的笔记本里,如今,笔记本的纸张早已脆黄。
蒲扇停住了。晚风渐凉,吹散了白日最后的余温。巷子里的灯火次第亮起,炊烟的味道混合着饭菜香飘散开来,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。孩童已被唤回家去,周遭重归宁静。开宇叔缓缓地眨了眨眼,将目光从虚无的远方收回。那些炽热的、透明的、带着丝丝甜涩的夏日,终究是沉入了记忆的河底,成为河床上光滑温润的鹅卵石,只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,幽幽地反射出一点动人的微光。
他扶着藤椅的把手,慢慢地站起身。关节发出轻微的、属于岁月的声响。一切都很美好,是的,一切。但那“一切”,连同那个穿白底蓝花裙子的姑娘,都永远地留在了那年梧桐树的浓荫里,留在了十九岁阿宇的身后。他转过身,朝着巷子深处自家亮着灯光的窗户,一步一步,稳稳地走去。身后的影子,被灯光拉得很长,很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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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5-12-24 13:49:49